殿上孤兔

《一朝暮云清水叹》#30(结局下篇)

(●—●) 030 (结局下篇)







💛最终章

冥帝的心口插着那柄短剑,胸腔里的元魂已经被震得粉碎,那些碎片像黑色的羽毛,在身体消失的过程中缓缓飘飞起来,围绕在杨九郎的身侧。

他面容安然好像浅眠,连眉眼都是淡淡的,这个比月色还要冷清的人,魂魄竟然是浓墨般的黑色。杨九郎抱着再无一丝声息的张云雷,忽然想起他那双干净到底的眼睛。

他死了。

孤身一人布下了死局,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,亦无任何一个人分担。与血月同归于尽,还三界生之希望,心怀天下的从来都是他,明知最后走向的是灰飞烟灭,却一步步坚定的走了下去,冷静的可怕。

他再也不会牵着他的手对他笑了,再也不会任由他抱个满怀,为他洗手作羹汤了。

缠绵亲吻,言犹在耳,温柔的笑,嗔怒的眼,柔软的唇瓣贴在他的耳侧……这些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里反复游走,他应该觉得心痛啊,却连眼泪都没有一滴了。

他眼看着张云雷在怀中消散殆尽,悲哀的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拥有过,那颗可以用来感知人间七情六欲的心脏。

已经补充完好的元魂静静地躺在他心脏的位置,那里面没有张云雷,没有舍利塔,只有一个大悲大悯,却又无情无心的佛。

记忆不停的剥离,他看见张云雷一身简素长衫,剑锋如雪,回眸看向自己,倏尔一笑,眼中星辰瀚海无穷尽,天地都为之一亮。

“师哥。”他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,可是再没有任何回应了,白衣的大师哥袖过月色长剑,衣袂翩飞如蝶,眸色深深的看了一眼他,便大步向远方走去了。

淡淡的金光笼罩着星河,璀璨的星辰渐渐包围了衰竭的血月,最终一点点的,将那些血色完全的吞噬。

冥帝消失的位置,杨九郎周身围绕着经文,衣衫化作袈裟,在血月消失的那一刻,元魂之中莲花尽放,夜星尽隐,心念重生,他终究是成了佛。

杨九郎的身影在金光中亦渐渐隐去,天帝远远看着,无声的长叹,此间事已经了净,他却心中空茫,环顾四周,所信所赖之人都已离去,唯有他站在一众天兵之中。

“陵游。”

是水神走了过来,叫了一声他的本名,天帝抬眸看他,静静的没有说话,他不是不愧对昔日挚友的,只是坐在这个位置上,他也有他的不得已。

“我能明白你的做法,我不怪你,若有一日我能和澜儿重逢,还望你能成全我们再续父女缘分。”水神看着天帝,认真的说道。

“好。我答应你。”

天帝点头应允,看着水神转身,离开了星河结界。

他知道张云雷已经妥善处置了所有的人,他离开天庭太久,也该带兵返程了,他掠到张九南面前,看着盔甲都被染成深红色的战神,轻声问道:“你随我回去么?”

张九南用昆吾刃撑着自己不倒下,勉强对他笑了笑:“不了,战死疆场,才是我的归宿。”

天帝点了点头,忽然后退了半步,向张九南深深作了一个揖:“多谢战神多年出生入死,守护天下平安,三界不会忘记你的护持。”

张九南眼眶蓦然通红,泪水却终究没有掉落,他端端正正还施一礼,声音铿锵有力:“帝君保重。”

印玉飞驰而来,催天帝翻身上马,再看一眼这血流飘橹的星河结界,最后问道:“你……可还有什么话要我传达么?”

张九南眼神一空,突然想起了那小孩儿半羞半嗔的脸,他笑起来,有如烈阳明朗:“告诉小樊,以后少吃点儿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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樊霄堂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正躺在灵鹤的背上,不知道在湖面漂浮了多久。他呆呆的看着正午的温暖阳光撒在手背上,脑海中慢慢回想起的,他昏迷前发生的一切!

“张九南!”他惊慌的念了一声,然后义无反顾的翻身跳进湖里,用最快的速度往星河赶去,一路上都安静的可怕,他顺利找到了入口,却发现星河里面和湖底一样,也是一片死寂。

两方战死的尸身还横七竖八的躺了满地,他心里都是凉的,突然发了疯一样在尸体堆里寻找着张九南……

一边找一边走,他的眼泪流完了又堆满,视线里是模糊的一片,双手满是血污,直到他忽然看见了,不远处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!

“哥!”他眼睛蓦地一亮,飞快的向那人影跑了过去,却发现张九南保持着没有躺倒的姿势,人早已经没有气息了。

“哥……”

樊霄堂泪流满面,手足无措的站在张九南面前,笨拙的再一次抱紧他,把脸贴在他冰凉的盔甲上。

血腥的气味很重,盔甲是那么坚硬,一点也不像昔日他柔软的怀抱……所有的人都消失了,只有战至最后一刻的战神,孤零零的死在了战场之上。

樊霄堂知道,神的陨落就是灰飞烟灭,从形到神,彻底的覆灭,他紧紧抱住张九南,恐惧的等待着他的消散,可过了许久,张九南依然在原地,没有半分消散的迹象。

难道还有希望?樊霄堂赶紧去探他的元神,却意外的发现,在他断壁残垣的身体里面,能碎的能毁的都已经毁了,唯有半颗魂珠,还安然无恙的悬浮在他的胸腔里,那是……他的那半颗魂珠,他怔了半晌,忽然一把抱住了张九南,积蓄了太久的泪蓦然爆发,他痛哭出声,悲啸响彻星河。

是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,在厮杀之中就已经将自己的元魂和他的这一半剥离了开来,他人都已经死了,却还用躯体做成了一个保护罩,将樊霄堂那半颗元魂完好无损的护了起来……

你舍命救我,我亦以命报之,小樊,我一生征战,只懂铁血杀戮,未曾见过暖阳繁花,而你之于我,如星似月,是我残生里唯一的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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刑侦科最近的工作又回到了正轨。

新任的主任姓王,是个肤色白皙,面容英气的年轻人,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,比起上一任的郭老,更朝气蓬勃一些。

因为他这爽朗的性格,凡间跟他接洽的同事也都跟他十分亲近,凡间天界之间案子虽然依旧是办的焦头烂额,可感情粘度却是空前绝后的好,于谦见他事事都做得有模有样,便也渐渐放开了手,不再特别管理凡间的事务了。

而王九龙虽然人际关系处理的游刃有余,跟朵交际花一样周游公安体系,却独独害怕自家的大夫。

不止他害怕,全刑侦科的牛鬼蛇神小妖小仙们,没一个看见他不绕着走的。这大夫除了研究药草,平日里也不做什么,一双眼睛像猫科动物,生气的时候瞳孔会竖成一条细线,五分钟内保证把人高马大人五人六的王主任打得抱头乱窜,并且边躲边嚎……

据说这位张大夫是王九龙的师哥,年岁已经大的数不清了,可他看上去仍然是一副少年郎的样子,众警员也不敢问,每次看到张大夫教训王九龙的时候,遁的是一个比一个快……

幽冥之地已然消失,忘川底又恢复了平静,于是多年来终于翻身做主人的阎王,每次都更毕恭毕敬的迎接天帝的驾到。

于谦每隔一段就会去一趟地府,每次都是要求去忘川底看望一位“故人”。

那位“故人”不过是一个落罪的凡人,被罚在忘川底下受刑,需将前债还清,才能重入轮回。

忘川之下的刑场比之地府还要阴森,却听不见哀嚎之声,周九良就被缚在最里面的一面高墙之上。

他生时先是违背天规擅自借寿,后来又服下了三界禁用的金缕衣,怕是要在这里受上一阵子的苦了。

“那花妖可在?”一直沉默不语的于谦忽然说道。

天帝垂问,阎王赶紧毕恭毕敬的答道:“回帝君,那花妖日日都来,听从您的吩咐,每次都由得他去了。只是说来也怪,那花妖每每来到这里瞧那个凡人,却两厢无话,一个受罚,一个就那么默默陪着,也好生奇怪……

天帝没有说话,眉心微微蹙起。

周九良在星河的那一战之中活了下来,可等到金缕衣的效用消失,他还是阳寿耗尽,迈进了阎王殿。

而孟鹤堂本是可以再提神格,成为管控自然的花神,他却求天帝,自愿放弃封神,只求能在忘川里陪着周九良。

周九良一介凡人,堕入地狱之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,在忘川底的时候,也大部分时候都毫无意识,孟鹤堂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的待在他身边,从未间断过。

也许有一天,他们能够不再阴差阳错,能把这乱麻一样的感情诉清,能携手看一看这人间热闹,不必再生生错过,满怀遗憾。

那天之后,樊霄堂就没有再回到刑侦科。

他以灵鹤传书给了张九龄,便往稷山去了。

他没有把张九南还回来的那半元神放回自己的身体,而是将它融入了稷山的山脉之中。

山脉如同战神的心脉,他只想永伴青山,哪怕他明白那个人已经完完全全的,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中。

朝看日升夕见夜幕,少年的脸上褪去了青涩,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寂寥的山川。


这段时间的三界,太平得都有些无趣了。

杨九郎守着空炻山修行,将舍利塔又复原如初。

只是他没有收任何弟子,亦将舍利塔整个锁进了结界之中,不再让任何人进来。

他孤身清修,却是名声在外。

三界传言,空炻山上刚刚皈依便能成佛的杨九郎,不仅天资出类拔萃,性子也是嫉恶如仇,穿一身玄色长衫,负一柄玄色长棍,完全没有个出家人的样子,但凡有不平之事,他总能及时出现,匡正除恶,利落洒脱。

这一日他信步而行,走进了一座气候极寒冷的边陲城池,都已经是盛夏时节,仍如深秋般萧索。

好像正赶上了城里的花灯节,他随着人流往前走着,忽然停下了脚步。

桥的另一头是一间华丽的酒楼,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字:琼华楼。

原来他竟是回到了溯城,回到了久别后初见张云雷的地方。

他成佛之后,其实很少很少会想起他来。张云雷还给他的是一窍之心,却也是一份无情。

杨九郎还是忍不住走进了酒楼,光头黑衣,惹得客人们纷纷侧目。

戏已唱罢一段,后接的是一段评书。说书的先生眉目如画,修长手指转扇拍桌,好一副仙人风姿……

杨九郎看着台上的人,他的心已经不会再起波澜了,那人虽然也是上上之姿,却也不能和张云雷相较分豪,眉眼间不过只有三分肖似,这世间有着万千与他相似的面孔,却终究都不是他。

杨九郎在欢闹的叫好声中垂下双目,转身离开了琼华楼。

他经年未到溯城,突然很想在这里再走一走,于是信步登上了石桥,没走上多远,就突然被一个少女结结实实撞了过来。

“哎呦……对不起!”少女知道撞了人,慌慌张张就开始道歉,一边揉着被撞疼的额角,一边哭丧着脸:“没撞疼你吧?”

“小女失仪,还望您海涵。”女孩子的背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,杨九郎抬头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那人,眉心一动:“是你?!”

“爹爹,你们认识?”姑娘疑惑道。

“澜儿,那边有猜灯谜的,看着有趣,你要不要去玩一会?” 那男子温言道。

姑娘一听有灯谜,马上把刚才的疑惑抛在脑后,一溜烟的往桥下去了。

杨九郎看着少女蹦蹦跳跳的背影,对那男子说道:“水神大人,好久不见了。”

原来这少女就是微澜,这男子便是微澜的父亲水神。他已将位置传给了儿子,自己则遍寻三界,只为找到跟女儿重逢的办法。

微澜已经去了仙籍,只能转世成为凡人,水神便每一世都陪伴着她生老病死,经历着一段又一段的人生。

水神向杨九郎还了一礼:“你是来找他的么?”

杨九郎摇了摇头:“我只是凑巧路过此地。”

水神迟疑了片刻,还是决定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他:“我送澜儿重入轮回的时候,无意间在她的记忆里找到了一封信,应该是他写给你的,只是不知何故,他最终没有给你。”

“信?”

杨九郎感觉心跳漏了一拍。

水神轻轻拍了拍手,周围的一切便禁止了,时间暂停在此刻,他幻出了一个信封来,塞给了杨九郎。而后又拍了拍手,溯城便又恢复了鼎沸人声。

水神像了了一份积压许久的心事一般,轻松的笑了笑:“我得去看看澜儿猜对了没有,先告辞了。”

杨九郎就在人来人往的桥上,慢慢展开了那封信,见字如人,张云雷熟悉而久违的字洋洋洒洒,把杨九郎带回了那些已经被封存的回忆之中。

只见信纸上迤逦写道:

九郎吾爱,见字如面。

初次见你,你不过是个魂魄都不齐全的小妖罢了,大师父却告诉我,你是他选择的继承衣钵的弟子。

后来就连我都觉得你很特别了,那时候我并不知道,不是因为你在千众人中被大师父选上而特别,是因为我对你有了跟对他人不一样的情愫。

我现在只是后悔,为何在舍利塔上的时候没有多陪你一些时候,若我早知道我们的时间这么少,我一定天天陪在你左右。

九郎,我没有时间了,这段时日我反复问自己,到底为什么非要逼迫你皈依佛门。

若你能好好的活在这天地人间,体会着最凡俗的情感,能每天都这样开怀而笑,随心而行,也未必不是件好事。

我逃不开这命运了,可你能,我必不再将这枷锁凌驾于你,我只盼你平安喜乐。

我会随血月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,没有来生可期,没有转世可言,我求仁得仁,却唯独舍不下你。

九郎,好好活下去,好好替我看一看这三界盛景,愿你万世安好,心无挂碍。

我爱你。


信笺的最后一行,有一滴墨掉落在落款的地方,那信似有灵气,就在杨九郎读完的那一刻,边角忽然燃烧了起来,整张信纸很快就烧成了灰烬……

河水中飘着锦簇明艳的各色花灯,人们欢笑着,祈福着,在凛然的寒气中,依然蒸腾出无数尘世的热烈,杨九郎空握着一张已经消失的信纸,站在这穿梭不息的热闹人群之中,一滴久违的眼泪,终于从他冰霜摧折的脸颊滑落下来。

(全篇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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